[personal profile] fiefoe
折周前一本《浮木行人》看完就忘了,《天生乙方》又显单薄,这本倒真的是渐入佳境,带给人说谎精迟到的春天。两人屏着扑克脸尔虞我诈之中的酸涩很是我的茶,自带悬疑的 ‘原来真失忆’梗也蛮新鲜的。

>> 导演宁沛是个个性直爽的人,当场脸色不虞,有气直接出:“不识字啊?”
林思弦没忍得住,笑出了声,被旁边的苏红桃戳了一下。她压低声音:“周围的人都没敢笑。”
“他自己讲笑话,”林思弦无辜道,“不怪我。”

何止是对,简直是明智,简直是神来之笔。
失忆一点都不可耻,还非常有用。

等陈寄和助理走出房间后,原本打算离开的三人反而停步在原地。
刚才那振聋发聩的“不拘小节”仿佛还停留而耳畔,化成一道有形的风,朝着扶满脸上利落一扇。

林思弦感谢自己虽摔过但依旧好用的大脑,巧妙绕过这个坑:“我看那天我喝的没加糖,就照原样买了一杯。”

他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言辞,语气却坦然:“那这样行吗?以前如果有我冒犯到您的地方,我给您道个歉,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现在这个身份,我也给您添不上什么麻烦,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我没几天的戏份,拍完就走,也不会留在这儿添堵。”

“那倒不是,”果然陈寄接着讲,“以前高中有个同学,从不带伞也不喜欢淋雨,一定要我替他打伞,遇到水沟还要我背他过去,如果我没带的话,会命令我淋雨去买一把过来,否则就会发脾气,久而久之我出门前一定会看天气,即使不下雨也会常备一把伞在书包里。”

来回几十公里,陈寄只在下车时说了声“谢谢”,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一个称职的司机——如果不是林思弦两次忘拉手刹,调个头得倒五次方向盘。
林思弦事后总结,这件事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陈寄年近三十突然爱上了坐碰碰车,二是陈寄就是单纯享受使唤和命令自己的报复感。

昔关没有什么活力,用乏态来形容建筑也许不太合适,但这里大至常年在修建中的工地,小到从早到晚都只亮黄色的信号灯,在数字基建的时代它像一卷停滞不前的旧磁带,辉腾正穿梭在它的磁道上,让车上的人恍惚间以为还在十几年前。

老爷子在局里那套向来都带回家里,一桌饭吃得不像家宴,更像工作汇报,任务也是分配好的,斟茶的,献墨宝的,切水果的。吕如清是这栋楼里唯一不用进厨房的女性,她靠那几年的轻歌曼舞和林泓近来的事业为自己争取了这一特权,林思弦的小姨跟她说话语气像在问候上级。

看久了总结出一些规律,他/她很喜欢用花草等植物当喻体,描写蓬勃,描写凌厉,描写生命力;也经常写到尘埃和沙石,来具象化那些不值得被在意的事物。这不禁让林思弦有些好奇这个人生活在什么环境里。
如果天降一个杀手,用枪指着林思弦脑袋,告诉他必须对一个人一五一十讲自己的真心话,否则就一枪崩掉,那他会选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林思弦说不清,但就是会选他。

那幅《迎春天》是林思弦烧的,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但林思弦懒得去想。他蹲下来,将打火机的外层火焰引到颜料上,春天正式燃烧起来。
他不要春天到来,他要自己此生唯一的礼物留在冬天的墙上。

林思弦听见自己的声音:“嗯。”
好像又听到陈寄的声音:“我更讨厌你这种从头假到尾的人。”
下山的路也颠簸,轮胎压过树木的影子,碾碎一抔又一抔脏泥。

春末的风温度不冷不热。
陈寄站在原地,似乎明白了情况,略有嘲讽地反问:“就因为我说没把你放在眼里?小学生也不至于那么幼稚。”

林思弦当然没打算做慈善。所谓的关照不过是提醒。告知陈寄所有的果篮都有标价,而这些价格都需要陈寄来支付。
这个道理他跟陈寄都很明白。

“林思弦,”陈寄平静地提示他,“你在网上就可以看。”
“我知道呀,”林思弦说,“但我不喜欢在网上阅读。”
三天之后,林思弦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他很熟悉的字体誊抄的几首陌生的诗,写得很工整,连一个错字都没有,只有几笔写得太重,将那几页白纸戳出了几个小洞。

陈寄没有理他,只是非常利落地将一瓶巧克力牛奶和饭卡放在了林思弦桌上,之后转身离开。
娄殊为惊觉这世道越发离奇,下毒都这么明目张胆。

从初夏到现在,林思弦跟陈寄“和睦相处”快一学期。语文课代表都被他们俩的关系所打动,曾提出想以他们化敌为友的故事做案例,出一期“以和为贵”主题的板报,提倡同学们多向优秀范例学习。
林思弦听完十分感动,然后亲切地拒绝了他。
林思弦承认自己的报复手段也许有些幼稚,但他乐在其中。既然陈寄先提出讨厌他说谎的姿态,那他便可以问心无愧地对陈寄提出那些要求,因为那些无理的要求皆是真心实意。
他就是想在奇怪的时间点想吃香草布丁,就是想在出行无忧的情况下买一辆合眼缘的老破车,就是想在某个寒夜不看地图以自己稀烂的技术骑车乱行。而这些肆无忌惮的后果,通通交由陈寄来承担。

林思弦说了太多谎,以至于他也快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譬如现在,看到林泓即将组建一个新家庭,他依旧能跟照相馆的人聊得有来有回,依旧照常坐在了英语课堂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应该在意,还是真的对此毫无波澜。
临近下课时雨也一直没停。林思弦讨厌雨,只觉得地面在溶解,骨骼也快被浇化。

但这次又是例外。林思弦例外地问了,还例外地遭到了拒绝。
或许因为那是陈寄。林思弦这样分析着。因为是跟他彼此讨厌的陈寄,而明明自己才是在这段憎恶关系中占领上风的人,所以这份例外、这两次拒绝才让他无法忽视。

林思弦走回楼梯间,大脑里的河流洪水爆发,他一时间思绪万千。
原来陈寄讨厌说谎的人是因为这个。
原来贫穷的人晚餐几道菜都得取舍。
原来有的父母即使被骗也能观察出孩子喜欢吃什么。

如果一个诚实的人会怎么做?告诉陈寄,我原本有这打算,但我此刻同情你同时又羡慕你,我为讨厌我的人发善心,结果被他抡到了墙上?
下辈子林思弦也说不出来。
“我腿本来就很长,”于是林思弦只用学来的话反击他,“别人的事情,跟你没关系吧。”

“得,”苏红桃放弃刨根问底,自顾自吃起饭来,“匹诺曹见到你都要觉得自己这鼻子长得太冤。”

当然林思弦也理解,当时的他只活了短短十几年,对人生、社会和世事流转的认知都很片面,不屑于填写未来幻想,以为他之所想就是事之所成。
少年人对时间毫无概念,潦草地轻视了几千个日子能发生的一切。

林思弦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寄,这对于他来说还挺罕见的。见机行事、见风使舵是他的长项,但陈寄揭穿他后,船突然就这么翻了,而林思弦就像溺水一样张不开口。

陈寄终于笑了:“你确实是天赋型演员。”
陈寄来昔关后笑了两次,都是被他气的,林思弦不知道该不该夸自己一句能干。

奈何都开得规矩,林思弦只能回答:“还行,说了挺多话的。”
咄咄逼人怎么不是话,打胡乱说怎么不是说。

“装失忆用过了,”陈寄说,“换点新招。”
太久没得到回答,陈寄又说:“装聋也试过了。”视线里看到林思弦一副难受的模样,继续贴心地补充:“头疼也说过了。”

自此,同情与嘲笑成了林思弦生命的违禁词。哪怕后来老爷子倒台,吕如清去世,林思弦一无所有时也依旧没办法适应。
咬牙切齿也要不卑不亢,筋疲力尽也要从容不迫。
劣质的自尊对一个两手空空的人来说毫无意义,但那也是林思弦仅剩的东西了。

可是刚才他真的没说谎,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不仅仅是退学,这几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错了哪一步才来到了荒唐的今天,就算在心里建个法庭,也不清楚该怎么给自己判刑。
胸腔里有股酸意,林思弦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摆。
你不能走。
我没说谎,你不能走。
林思弦想讲这样的话,但这些属于他的屏蔽词了,他声带继续罢工,只有几根无力的手指徒劳拉着那一块布料。

他不顾浑身酸痛从床上怵然坐起,环顾周围,这优秀劳改营一样规整的房间,正是某位变态洁癖的下榻处。

或许是因为生活确实拮据,又或许是因为得知扶满和苏红桃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为他争取——坎坷多年,麻木已经成了一种保护机制,尽管仍在为自己谋求机会,但已不会再有无妄的期待,接受未来长期为果腹而挣扎的现实。杀青那晚,扶满真挚跟自己说“长风破浪会有时”,林思弦笑着回答“借你吉言”,却不曾相信其中任一字。
然而却真的有人把这句话当真。
在这样的真挚里,自己那可悲的、廉价的、与他苟存的自尊心,突然显得有些可笑。

林思弦思忖了片刻回答:“不是都套出来了吗?我小时候人比较幼稚,当时少不更事对你,嗯,对您做了一些不够成熟的事情,实在抱歉。我这个人虚伪、懦弱又缺乏责任心,所以想要逃避责任,可惜脑子不够聪明,手段有点拙劣,还是被拆穿了。”"

陈寄笑了。这个人笑的时候不多,多数时是在嘲讽自己。此刻的笑相似却不尽然,恍惚看也尽显轻蔑,多看几眼又仿佛透露某种释然。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
“我靠,”林思弦睁眼,拍拍自己的脸,白天没忍心下的手还是在此刻下了,“你到底有什么好在意的。”

“其实我一直也有猜测过,不过也只是猜猜,”苏红桃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直到那一天,彭骁跟我们喝酒那一天,你醉得不行了,我去扶你的时候,你突然自言自语,说‘陈寄,你抱我一下’。”

他喜欢陈寄吗?怎么可能。当年做那些事情,是讨厌陈寄;这两天的失落,是因为被拒绝的愤怒和前途未卜的不安。
他不可能喜欢陈寄的。
至少在年少那些心跳如鼓、血液翻涌的时刻,他从来都是这么欺骗自己的。

林思弦再一次意识到,只要自己不留恋、不执着、不在意,很多事情就通通变得简单起来。就像于蕊对他出于同情的善意,是她为人善良的一环,几次季节交换,花开花落,这些往事本就应该被代谢掉,不必停驻,不必苛求。

之前林思弦也让陈寄背过他一次,因为一场大雨,学校管道堵塞,有很大一片积水,林思弦不想弄脏自己的鞋。但或许是生病怕冷的原因,林思弦总觉得今天陈寄的脊背尤其暖和,他双臂不自觉地用力,听到陈寄说:“你摔不下去,放松,我呼吸不了。”
今天天气不错,天上挂着一轮清晰的月亮。
林思弦看着两人的影子,心里一边想,还是得救了,一边想,陈寄肯定烦死自己了。

在一个寻常的夜晚,在一辆寻常的出租车上,林思弦意识到一件不寻常的事。他始终坚信跟陈寄之间,是自己在享受权利的快感,享受作弄的乐趣,却无意中让自己一次又一次被陈寄拯救。
林思弦知道这是一个需要被纠正的错误,但长期紧绷的意志囚困在沙漏的玻璃罩里,窥见一个缺口便没有骨气地流淌而下,一时之间很难遏止。所以他的掌心握着陈寄的腕骨,决定再将错就错一次,改日再修正这个巨大失误。

或许现在也是修正错误的时机,但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在心中决定,以后再也不来湖滨公园了。
“告诉你个好消息,”林思弦说,“下周开始我一天只来两天学校了,周末估计也在外地。”
陈寄看着窗外,良久才应了一句:“嗯。”

没回学校的一个月里,他一次都没跟陈寄联系,又偏偏在很多时刻唐突地想到陈寄。在看到绕成一团的耳机线的时候,在看到那支钢笔的时候,又或者是现在,酒吧二层窗户刚好正对一座钟塔,下面有很多拿着气球的情侣。
又是一个元旦,林思弦想起来的也不是别的片段,就是他把那束花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天。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但陈寄看他的眼神还历历在目。林思弦又很唐突地想起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台词,他曾经练习时读过,“我仿佛是你口袋里的怀表”——想到这句话多半是楼下这座钟塔的原因。

林思弦就在这一刻得出了答案。
过去这段时间里,他用了太多拙劣的借口、重复的拖延,来给造成他不合理思绪的真正本因做粉饰,然后得之不易的假象在这一瞬间随大理石纹碎裂。他知道他躲不了了,心跳随笔落入深渊总不能再骗自己是心疼这三千块。
他在确认自己喜欢陈寄的同时,确认他在被喜欢的人讨厌着。
但又如何呢?连亲人都讨厌他,再多一个喜欢的人又不会怎样。

林思弦突然上手,抚摸他小臂凸起的血管,能感受到对方僵硬的肌肉。手沿着袖口往上,最后在肩膀停住。最后他像当初对衣架那样,将下颌轻轻放在陈寄的肩上。
人跟衣架果然不同,哪怕再不配合,骨骼和体温也是真实的。
“就这么讨厌我啊,”林思弦说,“但怎么办呢?我就见不得你得逞。”
当坏人有当坏人的好,林思弦将头沉得更深一点。他要到了除表演以外第一个有记忆的怀抱,不用对此辩解,不用对此遮掩。反正他轻浮又恶劣,秉性难改。

看着替自己抄错题的陈寄,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普通圆珠笔,林思弦很想用自己的手替换那支笔,填入对方的指缝;看着陈寄在给饮水机换水时显得很宽阔的肩膀,林思弦很想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倚靠在上面度过一下午的时光……
直到放任自己沉溺于最直接的幻想时,林思弦才明白,那些亲密的动作是不需要靠看影视作品一帧一帧学习的,他内心的渴望会告诉他要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没什么,刚才做了个噩梦,”被谎言填充的真实世界让林思弦平静下来,朝陈寄笑笑,“梦到蹦迪的时候被人打了。”

林思弦站起身来,很亲昵地环抱陈寄,贴在对方身上,他尽自己所能地汲取着对方的一切,味道、气息、皮肤的温度,餍足得很想就此沉没在其中。嘴里说出来的是另一番台词:“怎么这副表情,明天开始放假,你两周见不到我,不应该很高兴吗?”
只要不被发现就好。
林思弦像所有抱有侥幸心理的犯罪者,既割舍不下诱惑又不敢承担风险,只能努力掩盖自己的罪行。

几秒后,他察觉到陈寄的双臂覆盖在他背上,不是一个温柔的怀抱,这双手很用力,发泄般将他禁锢住,骨骼相撞有些疼。这人好傻,林思弦想,自以为在报复,殊不知这点痛感他梦寐以求。
林思弦从没这么感激那些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流言,让他可以在轻佻的外壳里尽力描摹他的梦。他变成了一场舞台剧的导演兼编剧,将自己憧憬的分镜一一拍完。
他时间不多,新学期开始每天一对一补习,每半个月才抽出一个下午回学校一次,这半天就是他的片场。他在晚饭时间叫陈寄载他去买布丁,卸了力气靠在陈寄背上,看黄昏下他们跟树木的影子交叠;陈寄坐教室最后一排,他去当短暂的半日同桌,陈寄认真做题,他趴在桌上用指尖勾画对方的青筋。
当然,就像辛德瑞拉一样,总会有一个结束的时间点。做完这些事,林思弦总会轻飘飘补上一句:“你别总是冷着一张脸,你配合一点也许我就没兴趣了,就会换个目标了呀。”

感受到熟悉体温的刹那,林思弦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开始重新流动起来。或许这就是肢体接触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出生是虚伪的,他的家庭是虚伪的,他说过的话都是虚伪的,但这个拥抱是真实存在的——尽管这个拥抱的理由也是不可言说的。

林思弦第一次尝试戒断坚持了半年,往后这个时长逐渐缩减,三个月、两个月、一周,他又像高中时那样,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逼迫陈寄跟他见面。...
林思弦并不承认是自己太喜欢陈寄,到了真的缺他不可的地步。只是自己太争强好胜,不能接受在自己没能迭代掉陈寄之前,陈寄先把他忘掉。

对于初吻来说,它的确有些残酷和不合格,但依旧让林思弦回味至今。陈寄问他“够了吗”的一瞬间,他心中骤然冒出一种荒诞的假设,如果他不是林思弦,应该会怎样回答?
不够,远远不够,对我更残暴一点吧,再施舍我一点温柔,让我也可以温顺地待在你身边。
不过他顷刻间便意识到这是个悖论,没有这个家庭,他根本没有要挟陈寄的手段,他跟陈寄也绝走不到今天;而出生在这个家庭,就注定他只能是林思弦。
所以最后他也只能给出属于林思弦的回答:“干嘛这么用力,你吻技真的好差。”

她说得很简单,按她的脾气绝不想这样轻易放过林泓,没想到后者比她更为决绝。只是林思弦没预料到她会哭,不知是不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他这一秒甚至明白她哭的原因——为她绝不承认的爱,彻底被屠戮的悲哀。

林思弦在这一刻倏然释怀。他觉得自己比想象中要容易满足,吕如清给了他一小部分亲情,他收下了;陈寄在这个夜晚留给他迟到的五分钟,他也决定收下。

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林思弦忽然察觉到这一点。于是他多看了陈寄两秒,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唯一一次亲过的嘴唇,不过也只能看两秒,再多就不太对了。
林思弦说:“拜拜,希望你以后别碰到我这种无理取闹的人。”
也希望我总有一天能够彻底忘记你。

他知道他没理由拒绝。过去这么多的日夜里,别人问起来都可以轻描淡写代过,唯独骗不了自己,从质问每一次苦痛的理由,到惯性接受每一次无理由的苦痛,也曾焦虑过,后来发现焦虑也不起作用,他甚至很久没再给自己买过一次布丁;既然陈寄开了这个口,也许能换的不只是打酱油的角色,主角不敢肖想,至少也有名有姓,日后简历不至于看不过去;甚至如果他够坦诚的话,他曾在无数个恼人的梦里,无意识幻想与陈寄完成这一步。他的祈愿从不成功,忘掉陈寄那次也同理。

错觉间林思弦有很多想说,你头发有几缕没擦到还在滴水,你背上怎么青了一块,你干嘛这么卷把肌肉练成这样,你明早几点走……太日常了,日常到随意,随意到亲密,就不合时宜了。于是他什么都没说,两个人继续共享房间的沉默。

到这一步还算顺畅,再往后剧本就断了。电影里到这一步权贵已经按捺不住把人揽住拥吻,但陈寄依旧泰然站在原地,审视他的一举一动,好像他做得并不够格,只有微小的变化印证他那句“我是个有正常需求的Gay”。吻就算了,这种步骤得省略,林思弦跪在床边,手碰到对方裤子上的松紧绳,系得不算紧,但他还是失败好几次。大概陈寄终于等得不耐烦,伸手帮他,在绳索松开的刹那,林思弦看到了陈寄右手掌心那道疤,经年未消的疤。
一种无比诡异的酸楚蔓延至全身。湖滨公园,水池,形体室,被挤压的记忆顷刻膨胀。
他做不到。
就算有无数个继续下去的理由,也抵挡不了一丝微弱而悲恸的反抗。他做不到。就算生命完全坍塌,他也要给曾经千疮百孔的真心留最后一片完土。

察觉到眼眶里有些湿润,林思弦将生理性的泪水在枕头上蹭掉。视线里窗外月亮高悬,俯视这房间里荒唐的一切。林思弦知道,他以往渴望的梦正在此刻被塑造成现实,但又那么截然不同。要真是梦就好了,梦里的角色才是真正脱离实际的化身,梦里陈寄越残酷他越能安心服从,没有其他人,没有爱恨,没有前因后果,只有两个人溺亡在最本质的交汇中。
但现在不行,汗水如此真实,味道如此真实,心里的起落也如此真实。狠毒的力度不是因为自己渴望,而是因为陈寄狠心。

跟谈恋爱不同,他们之间的顺序是反着来的,有可能存在的拥抱、布丁还有那两条信息,是陈寄仁慈的配套关怀,是一场粗野的性的附属品。
然而最绝望的是,他发现他高估了自己。林思弦想把昨晚当成不值一提的意外,又偷偷把那布丁带回房间放好;而附赠的拥抱和关心,让他对陈寄长达七年的戒断又一次成为泡影,让他看到消息时再一次产生徒增烦恼的期待。

林思弦有些庆幸自己跟着他们出来了,他一直是这样,在人多的地方,看着人群的千态万状心里饱和一些,但又很难彻底融入其中。

以至于再说话时,又找到了合适的借口:“没意思,原本今天心情好想捉弄你一下,没想到你竟然学聪明了,也有可能是时间太久我演技退步了。”...
说完就毫不留恋地移开目光,试图从陈寄身边经过,没走两步被拽住衣领,一股蛮力让他几乎是摔进陈寄怀里,手里的果汁再度滑落,这次滚出了很远的距离。
在林思弦意识到这是陈寄第一次主动抱他时,不远处骤然传来炸裂声响,他在陈寄双臂中吓得一颤,扶满他们捣弄了整整半小时的烟花终于腾升至空中。爆燃声太大,以至于林思弦不知道耳边那声叹息是真还是幻觉。

林思弦知道他是一个别扭的人。他习惯跟人维持梳理又客气的关系,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坦然大方地接受别人的好意,即使这些好意对施舍者来说也许不值一提。他也依旧会过度眷恋,眷恋到害怕无以为报,眷恋到开始思考他们对自己的善良什么时候会被代谢掉。

“活得尚好,”陈寄把一盒药扔洗手台上,淡然道,“每个跟你睡过的人都知道你这么嘴硬吗?”

他知道,比起承担为了袒护谢洛维承担惹恼彭骁的风险,随手买一盒药对陈寄来说不算什么,但这一盒药又能让他铭记这个夜晚。比起这一天的头疼,这件事好像更让他难以忍受。他对身体发肤之痛的忍耐阈值随岁月增长,而对于陈寄的得失之痛,经过这么多年练习依旧天资愚钝。

见林思弦接过去,许苑又接着说:“那天我也没料到你不知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还是想告诉你,虽然苦难没什么好美化的,但既然发生了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让未来的好事都显得珍贵一些。”

“他们俩没在,这儿就咱俩,”苏红桃提醒他,“你可以不失忆。”
林思弦深吸一口气,道:“我可能真失忆了。”

林思弦发觉自己陷入了一个魔幻的泥潭。像一些无厘头的奇幻电影,认知的常识围绕自己产生畸变,但完全推理不出任何理由依据。
他不得不确认,他肯定遗忘了跟陈寄有关的一些事情。但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让一个恨死自己的人主动出手协助。

大概人无语时都会添加一些范例,来证明自己说的是对的:“当时彭骁跟谢洛维起争执,宁导打电话问陈编意见,陈编本来没什么看法,觉得那段可有可无,删不删都行,让宁沛他们权衡利弊后自己决定。聊到后半途又突然问,如果他俩一直重拍你是不是也得反复落水,得到确认答复后突然改口说那就全删。所以你也别觉得是人家差使你,你付出时间肯定有回报。”

林思弦还从来没像这样茫然过。他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来跟陈寄对话。太复杂了,他跟陈寄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他颐指气使过,他贪恋过,他求全过,他反抗过,而如今又多了很多,他被强迫过,他又被不知缘由地关心过。

来干嘛。因为我大脑太乱了。所以想见你。
不,大脑不乱的时候,我也一直想见你。只是因为大脑不乱,所以不能见你。

他突然不敢问下去了。林思弦确认在那段时间里,他跟陈寄应该见过面,但并不知道是怎么见的面,不知道见面时他们发生了什么,导致陈寄对他从原本的厌烦,到如今既可怜他、给他好处,又说恨他。

好像被这味道蛊惑,林思弦又往前走了一步。像个小偷一样,在床边蹲下来端详,小偷偷钱,他偷时间,这方面他熟能生巧,他很久以前就开始偷陈寄的时间。

娄殊为比高中时胖了一点,好在脸型不显老,看着跟高中区别不大。但比起外表更恒久不变的是他光滑的大脑皮层,他呆若木鱼般看着林思弦,正当后者在绞尽脑汁想点让场面不尴尬的话时,娄殊为脱口而出:“啊?兄弟,你已经落魄到需要租房子了吗?”
......真是好久不见了。这新鲜的白痴气息。林思弦自然地回答他:“对啊,没想到是熟人,你该不该给我打个折。”

说到陈寄,林思弦已经一个月没跟他再联络。他控制着自己想到陈寄的频率,但也总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破例。不过也只是仓促的一秒,想完便完。行为心理学说二十一天以上的重复会形成习惯,林思弦觉得在理,昔关和昔关发生的一切,再回首已经像尘封往事了。

林思弦不是一个很迟钝的人。有些话说到这种程度,他已经能够推测出谜底,但关心则乱,这件事每个细节都牵动他心弦,导致他一定要像个痴呆的人那般,追问到最后一步,追问到对方不得不直接说出那个很简单的答案:“陈寄喜欢你这么多年,你不会一直都不知道吧?”

陈烁将林思弦拉到拐角处。她初中学校离四十六中很近,曾远远见过林思弦几面,每次这人路过,身边女生总会下意识停住对话,让她好奇地抬头顺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林思弦校服穿得很不规范,几片落叶擦着他飘动的领口而过,一片叶子卡在纽扣上,像一枚栖息的羽毛。林思弦轻轻把叶片拾起,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便维持这个姿势转头,风不轻不重吹过来,指尖的羽毛飞走,林思弦的发丝随风追去,露出他风中荡漾的微笑。
因此,当后来陈烁无意间看到陈寄夜深人静时无声播放林思弦练习的视频,她没有太过意外。那阵风带走了很多,多了份陈寄的心而已。

“说起来我一直以为你俩成了,我妈葬礼刚完,他两天没睡还赶回去看你什么表演。没想到这么多年,竟然全是他一厢情愿。”

他也不知道,那些曾让他反复悲痛、想要代谢掉却始终在心里埋得根深蒂固的往事,竟然还有另一个角度的叙事。

因为太过滑稽的乌龙,因为一而再再而三的错位,还是因为他从来没敢往这个方向想过。从小到大的防御机制让他不会盲目幻想,就像看到林泓去挑婴儿用品,不会想是否有朝一日也能体验一点亲情,没有落差就不会坠落,生活就能顺畅运行。而关于陈寄的事,又是最敏感的一桩,一点失重感都很难承受。
永远在全副武装抵抗陈寄不喜欢他带来的创伤,也同样阻挡了对陈寄喜欢他这件事的洞察。

在陈寄的视角里,自己是一个既拒绝他又反复招惹他的,没心没肺的混蛋。

林思弦不知道陈寄有没有相信这个说辞,而陈寄看起来也对此不想探究:“没关系。你一向如此,拒绝我也不止这一次。还是说你特意提起这个,是有什么别的事要我做?”

林思弦从未如此深刻地领悟什么叫语境。在这样的情形下,就算奋不顾身告知陈寄,我爱你,我爱了你很多年,听着更像趋炎附势、食髓知味的把戏。他甚至找不到任何一桩这份爱存在的证据——比起陈寄做过的事,他连一个拿来证明的案例都说不出来。

林思弦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听到陈寄告白,用告别般决绝的语气。
“还是说你就是心血来潮想亲口听我说这一句,”陈寄的话一字一句凿进林思弦耳里,他又一次满足了林思弦的愿望,“可以啊,林思弦,我是很可笑,喜欢一个擅长差遣我的人,反省过很多次也没办法对你熟视无睹。”

林思弦从未想过,他刻意不去索求的东西一直在等他索取;他也从未想过,在他确认拥有的一瞬间也确认了他失去。

每多看一个字,内心便多一分仓皇。直到拿信的手无力垂落,林思弦开始回忆陈烁告诉自己的话——陈寄得知这封信后,没有生气,什么都没说。
他没有告诉陈烁,他排完三个小时的盲盒交给林思弦后,没有得到恋人般的感谢与亲昵,甚至没有一句温柔的好话。林思弦只是当着他面拆开盲盒,故作不满道地抱怨,陈寄,你运气真差,刚好拿到我不喜欢的这一个。
当然陈寄也不知道,这个丑丑的玩偶未来数个日夜都放在林思弦床头,朝夕相伴。

欺骗别人需要借口、谎言和虚假的表演,而欺骗自己只需要隐瞒、忽略和漫长的逃避。如果躲藏的愿望过于强烈,连记忆都会帮着自我矫饰。

“林思弦,”不知是不是这名字难记,陈寄花了数十秒才叫出来,“我在看你。”
倏然被打断,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一种奇怪的心情是,他不想拍了,这一幕名叫遗愿的戏,他想删掉其他的场景,只保留这句三个字的台词。

只是他不敢出声,害怕暴露他的稚拙,也不想惊扰这一切。还好房间没有灯,可以藏住他竭力忍耐的神情。陈寄的动作并不轻柔,他只能靠自己去争取一些虚无的怜惜,他抚上对方脊背,又辗转到下颌、鼻尖与眉毛,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他在黑暗里勾勒他再熟悉不过的画面。

迷糊之间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颈,仿佛某种处刑道具,呼吸变得不顺,放大了本就在极限边缘的知觉,听觉连带着变得敏锐,让陈寄哑声说出的话异常清晰:“林思弦,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呢?我想让你更残酷一些,让你从我身上掠夺得更多一些,让它们在你这里保留得更长远一些。

林思弦胸口一滞,笑着问陈寄:“陈寄,你还跟以前那样讨厌我啊?怎么,下次不打算理我了?”
陈寄没有看他,声音停留在空中:“我哪次没理你。”
林思弦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这样。然而这个事实没有让他欣慰,反而让他一点一点淹没下去,被窗外的黄昏谋杀。
我好讨厌陈寄啊。他想。我怎么会这么讨厌陈寄啊。

汗从额角滑落,浸湿了他的睫毛,他在模糊中回忆那晚的陈寄,像又被滚烫的汗水浸润了一遍。刚才看过的诗句降临在耳边——
“身体里的铁,只够打一枚钢钉,留给我飘泊一世的灵魂,就钉在爱人的心上。”

来这里的理由有很多,日复一日的疲倦,冷暖自知的琐碎,对彻底安宁的向往,而反抗的理由只有不想。不想被洗刷、不想被迭代、不想被遗忘。不想就这么消融在所有人的眼里。
他什么都不能做,但他还能存在。存在在当下,存在在雨里,存在在于蕊的碑前,也许有朝一日存在在吕如清念念不忘的台上,存在在面前那块正在招商的广告牌里。
金融中心也有个旋转餐厅,陈寄也许会去那里跟人约会,像他那样的人一定会提前预定窗边位置,会为对方拉开座椅,他们会分享晚餐,会聊未来,会度过整个夜晚,直到他看见那块广告牌,服务员就在此刻呈上甜点,于是这个夜晚里他分出普通的一秒,想起以前有一个很麻烦的人,每天指使自己去买讨厌的慕斯蛋糕。
他要为这幻想中的、不切实际的一秒活下去。

他想到他从“一叶”出来,看见门口摆了一排看不出是猫头鹰还是猫的劣质摆件,因为售价太贵所以对它们有些印象,而在陈寄家里看见其中一个的时候,他仅仅只多看的那一眼;
他想到他带给陈寄的每一句自认赎罪的告别,希望不会遇见他这样的人,希望他不要放在心上,希望未来能有人照顾你;
他想到陈寄每次的回应,好,谢谢你,以及你还想我怎么样;
他想到陈寄唯一说过的告白,和唯一说过的告别。

林思弦还知道,他应该做一些他不擅长的事。有时候选择低头不是因为示弱,不是因为妥协,而是不能再次遗失那些不想遗失的东西。
但他太缺乏经验,实在不知该怎么下手,深思熟虑后终于以细若蚊蝇的声音道——
“求你。”
“地址。”
他们在同一秒投降。

陈寄并不想过去。但林思弦长了一双很多情的眼睛,是一个很擅长制造错觉的人,他这样仰头看向自己时,会让人生出一种他真的非常需要对方的认知偏差。所以陈寄又一次被动地听从了对方指令。
林思弦就这样端详了他几秒,然后倏然伸手抱住了陈寄的腰,将头埋在陈寄胸膛上。他抱得很紧,好像要突破万有引力,将全身的重量都托付在他们接触的身体上。
而围绕陈寄的万有引力也再一次消失。
他明白他又自暴自弃了。算了,无论林思弦在这之后是要提出什么要求,抑或是像之前千万次那样嘲笑他都无所谓了。他在林思弦身上做过的蠢事太多,只要是他能解决的事,再多一桩也无妨。

解析林思弦会显得困难很多,因为他的谎言会带来很多虚假的数据。善良又装不善良,逞强又装不逞强,当年有很多懒惰的富贵毛病,但真正病痛或者为了艺考拉伸韧带时又一声不吭。就算如此,通过长期的接触也能掌握一些林思弦的轮廓。
但陈寄唯独理解不了他在自己面前的行为动机。看起来完全有悖于陈寄总结出的属于林思弦的底层逻辑。
就像现在。他抱了陈寄很久的时间,力度大得像很害怕陈寄离开,陈寄问他“为什么累,哪里很难受”时又缄口不言,最后放开时摇摇头:“也没有那么难受。”

林思弦是世界上最擅长自食其言和若无其事的人。说不再见面的是他,突然出现的是他,说让陈寄好好生活的是他,现在突然回到几年前的也是他。

无论是这错觉还是林思弦的行为,都非常的荒谬和不合情理。从表面上看,林思弦做的这些事其实并不奇怪,让陈寄接送他,要求陈寄回消息,或者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在高中和大学时期,同样的事情不计其数。
但缺乏了旧场景里最核心的部分——林思弦玩弄的语气和不讲情理的任性,以至于让过去几天的片段看起来像一种非常笨拙、非常不得要领的引诱和调情。
很像是已经完成的剧本里,有人用笔划去了一些最关键的描写,让整段情节呈现出另外一个故事。

弥补一个谎言需要诚恳的道歉和合理的解释,弥补很多谎言却不能用这两者的叠加,因为这会让它们看起来像另一个谎言。
在一些瞬间里,本能让林思弦有过和盘托出的荒唐冲动,但他长期的认知又让他把这些冲动压回体内。他不知道怎么证明此刻说的话不是一个谎言。

想跟陈寄之间积累更多像普通人那般平凡又温和的时刻,直到它们覆盖住过往那些不太美好的时间,那时候的真心话才看起来充满真心。

那个在网页上无数次打下“讨厌陈寄”的林思弦,一字一句告诉他:“我只是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你。”

“嗯,我上车后十分钟就把你放了出来,”陈寄说,“那地方很偏,我怕你下雨打不到车。”
林思弦隔着水雾去看陈寄的脸,陈寄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接着叙述:“现在明白了吗?我不需要你证明的意思,你只用告诉我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拒绝你。”
法官终于作出陈述,告诉犯人他才是一直等待宣判的人。

林思弦讨厌日落,讨厌黑夜,讨厌雨天,只喜欢万里无云的晴天,只喜欢世界本身就看起来美好而明媚的样子。而此刻他第一次觉得雨声也悦耳动听,因为他意识到他不再需要阳光的庇佑。

陈寄答应林思弦不会过多干预他的事情,然后在当晚继续找云简那边的熟人确认庞术跟魏易平的现状——毕竟陈寄只是不会拒绝林思弦,但没说不能偷鸡摸狗。

但林思弦说着文不对题的话:“陈寄,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们办公室楼下有喷泉啊?”...
陈寄回头的刹那,看见林思弦站在浮动的光晕里,影子投在湿淋淋的地面上,向自己蔓延。
林思弦还是那个林思弦。水池边作恶的林思弦,喷泉前轮廓模糊的林思弦,永远不分昼夜地让陈寄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彩虹。

林思弦微微一怔,突然意识到他在说谎这个领域的一块短板——掩饰其它得心应手,唯独掩饰不了开心。用再多语言修饰,还是会从呼吸和眼神里流露出来。

但奇怪的是,采访快要开始时对方接了个电话,眼神突然就变了——她文学硕士毕业,竟找不到词汇来描述对方现在的表情。硬要形容的话,仿佛钢铁突然断了承重轴,所有棱角坍缩,影子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倾斜。

“没想到我还留着吧,嘻嘻,忘了扔,还给你。”
“我现在很快乐,大概成熟了吧,看到它觉得以前还蛮对不起你的。”
“所以祝你以后能幸福快乐。”

在一切发展到更不可控的方向前,陈寄短暂尝试过抵抗,遭到了林思弦的威胁。陈寄非常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但无力感并非来源于胁迫,而是在每次林思弦用指尖描摹他血管时,在自尊心、危机感和所有基本认知前,陈寄先看见了他们交叠的双手。

可惜事实刚好相反,只有在柯然身上,找不到和林思弦任何相似之处,他是源自林思弦又独立于林思弦的幻想,是陈寄给自己的无能和遗憾编织的一个完全相反的虚拟补偿,一个林思弦完全属于他、完全依附他的梦。

唯一想到的是,林思弦的纹身真适合他,他确实是体内有钉子的人。痛苦埋藏在体内,无论如何溃烂外表都完好无损。而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刻,那枚钉子又会支撑他鲜血淋漓地走下去,走到陈寄终于认清自己的无能和虚有其表的自尊。

他太自负了。陈寄想。
有时候自负不是狂言妄语,而是自以为强大,自以为可靠,自以为能承受一切苦痛、承担一切后果,所以不必向神佛祈愿也不必向他人索求。
而此刻的陈寄才真正尝到自负带来的代价——他曾差一点永远见不到怀里这个人。

“林思弦,”陈寄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用一种很少在他身上出现的,半命令半祈求的语气说,“别再离开我,不管以什么方式。”

陈寄在这一瞬间意识到,林思弦来找他的那个雨夜其实并没有哭。
林思弦不会因为苦难、慌乱、不安、被拒绝而哭,他的泪水只有一个来源,来自于他确信自己正被陈寄迫切需要的时刻。

他只是庆幸,他在做了很多次错误选择后,终于做了一次对的选择。让迟来的花还来得及开,月色还来得及温柔,而他还能完整地拥有当下。
于是思来想去,林思弦最后又写了更长的一句话:“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比起陈寄这个人,林思弦更早地喜欢他的字。时隔十年,陈寄的字好像也成熟了一点,但熟悉的笔锋还是没有变。
那些写枯木、写春天、写尘埃的字,在剧本上写着吃早饭、少抽烟、下周末来接你。
还有最后写得最重的三个字——我也是。

前两次陈寄还不知所以,不过林思弦执意要玩这种把戏,他也随意配合。事不过三,陈寄现在好像明白林思弦弄这一出的原因,他可以省掉在陈寄面前最后一层矜持,省掉一些多余的话,就像现在他靠过来,没什么章法地胡乱亲着陈寄的脸,在陈寄不是很温柔地将他推到沙发边缘,手把他原本就泛红的关节箍得更红时,按往常林思弦总得象征性地骂上一两句,但现在依旧只是无声看着陈寄,好像在等待更为残酷的后续。

工事聊完后,佐伊强制着让林思弦加回了她的微信,当着林思弦的面给他发了个鄙夷的表情包。

陈寄觉得很幸运,他的人生竟然也能等到重拍的这一天。七八年前,他从那条林荫道中走过来,看着手捧鲜花的林思弦,听他满不在乎地说“拜拜”;而此时此刻林思弦正从同一条路向他跑来,问他:“你等很久了吗?”

林思弦第一次威胁他去教室的时候,陈寄做好了接受暴|力的准备,而林思弦在讲台上晃着双腿,嘴边还沾着吃完烤馒头的油,用亮晶晶的双唇告诉陈寄,你看我十分钟。
在后来的很多个十分钟里,陈寄在大巴车上看着林思弦坐在自己身旁,用他理顺的耳机线安静听歌,窗外的云层一晃而过;看着林思弦在前面一摇一晃地骑着车,月亮就悬在头顶的天空上;看着林思弦在形体室夸张念着台词,灯光落在两个人身上,拖出一道很长的影子。
陈寄怨恨过那朵云,怨恨过那枚月亮,怨恨过那道影子,怨恨这些不分场合施加浪漫元素的意象,直到在没有林思弦的白昼和夜晚,云依旧轻盈,月亮始终高悬,陈寄才没有后路地意识到,他最应该怨恨的是他自己。

随着选角导演那一声“林思弦”,属于《黄昏谋杀案》的主角,属于陈寄过去十年和过后无数年的主角,又重新站回了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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