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 29th, 2025

七宝酥的文笔很秀气,和这种甜甜的纯情校园文很搭。其实若不是春早她妈迫害她当恶人,人设早就爽得没张力了,所以《好骨头》里说得真没错,恶女人真的就是剧情本身。

>> 春早一惊,立刻将门拢上。
  房内只余一隙光,仿佛一根银亮的鱼线,虚虚缠绕过她睡衣。

  穿过一条烟火气很重的旧窄巷,就是别有洞天的高厦与商圈。万千窗扇在日光下也示人以冷傲的那面,而百年老校宜中嵌在其中,楼体以白赭为主,似金银冠中的双色玉髓,与世无争,历久弥坚。

  她很享受周末夜晚的小窄巷,路上几乎不见人,她也被世界遗忘,散漫而自由,既不是学生,也不是女儿,身边陪着的,不过风与树,星星和月亮,而且都没重量。

  在她眼里,原也很像一只无拘无束的白鸽,飞行,觅食,再在日暮时分回归窠巢,没人知道他曾去往何处,又见到了怎样的风景。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压下这份同龄人落差带来的忿忿和消沉。

  春早愕然地盯着她,片刻,扯唇一笑:“我不是不敢,是不屑。真当别人稀罕你的破平板。”
  春初珍也颇觉荒唐地笑了:“你不稀罕还偷偷拿起来看?”
  春早咬住牙关,眼前起雾:“偷偷?我以前没跟你好好说过吗?你哪次不是废话连篇,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我?又有哪次不是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
  最后她冷淡地推一下平板,语气轻飘飘,如施恩:“你用啊,我不看,记录别删。”
  春早一动不动。
  自打上学,这样的对峙会迸发在她生活的任何一刻,没有预兆,也没有成效,她举起枪,也扣动扳机,最后造成的伤害值不过是,水坠入水里。

  春早心跳骤快,喉咙发紧。她看一眼半掩的卫生间门,伸手将它关好锁牢,回头拆那枚“密信”:
  非常俊逸,好辨的黑色字迹,是很随性的行书体:
  第一行:“我开了热点”。
  第二行是密码,包含数字与字母,一共十一位。

  再长大一点,春早学到了当中的原理,滴水可以增加水里的含氧量,所以小鱼才会“死而复生”。
  这个夜晚,魔法重演。
  那个“○”,是一粒陡然出现在密闭水族箱的氧气泡,浮在水面,只等她游近,享用它。

  离开座椅,大腿被椅背的书包硌了一下,春早低头看,瞄到侧袋里的空瓶饮料。
  凝视它片刻,春早把它抽出来,留下粉色瓶盖,坐回去从纸巾细致擦拭一番,同样收进铁盒里。

  他重新绑鞋带的时候,后腰柔韧度惊人,一段修长白净的后颈完全舒展,观感近似湖光之中天鹅凫水。

  历史课下,体育课代表组织各班排队上操,学生们像被撬开瓶口的巧克力豆,从教室门往外涌动。

  尽管彼此的日常生活并无变化,两人的相处程度也只能称得上“泛交”,但空气里的隐形扭结已如蛛丝盘绕,偶一对视或撞头,都会迅速结网,未必肉眼可见,亦悄无声息,但你知道它在扩张。

  那个名为“〇”的热点,居然还开在那里。
  岿然不动的圆圈,变得像一只狡猾的猫科动物的眼睛,满瞳状态,在凝视她。
  一股子被狩猎的慌张跑出来,春早飞速退出无线局域网界面。...
  但思前想后,她得出结论,原也才不是菩萨,是撒旦,万恶之源,用无处不在的网和那张sim卡引诱她走向堕魔深渊。

  女人挽起笑靥:“川川,你不是去洗手的吗?在哥哥身上画画就算了,怎么好端端的用脏手抹别人呢?是不是哥哥让你做的?”
  小男孩用力点头:“就是哥哥让我画的。”
  程昀攥拳,水红色的美甲掐进肉里。她深吸一气,又缓慢吐出,然后升起车窗。

  屋外有灯,屋内晦昧。
  女生恰好停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脑袋微倾,小巧的鼻头像是半掩于深水间的珍珠。

  很难不往深处想,他应该是回家拿卡才会遇见他爸爸;他们口中的“程阿姨”,是报道那天过来的那个女人么,原也的家庭构成竟然是这样的……出题挣钱,该不会她借用的这张卡也是他的辛苦钱吧?至于竞赛状元之类的,对成绩有这么明确的要求,跟她的悲惨处境没两样,甚至更为严苛。

  当时她对那句话似懂非懂,就去百度看完整篇故事进行解析,继而回复他:国王是指被知道秘密也无所谓吗?
  原也说:是即使有缺陷,我也要做那个站在最高处的人哦。

  每个字都是水果味儿的圣诞拐杖糖,他的唇角被一点点吊高。

  只是从她有念书的概念开始,上学对她来说都更像是一张用于抵御外界侵扰的保护壳,学习的过程就是不断地把它加宽加厚,编织起更多安全感的同时也封闭起自己——不是没给自己开过天窗,但通常在窗后等候她的都是春初珍如同深渊凝视一般的眼瞳。
  稳定的成绩给予了她百毒不侵的能力,也使得她的四周变得密不透风。
  学习,就好像在用一件不那么趁手的攀岩工具,掌心周而复始地起茧生痛,但悬在半山腰的她别无选择。

  他没看她,也没说话,心无旁骛地擦拭着。
  从春早的位置看过去,他直峭的鼻骨之后,是被高处楼体和回廊切割开来的,日暮的天空。
  它就像油画里的湖泊,大片的暖色调,浓稠,宁静,不会流动。
  看久了就会被掠夺走呼吸。
  春早觉得自己心脏的存在感变得过分强烈了,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攫紧。

  高处的手臂还在大幅晃动,还有他的袖口,洁白的校服衣摆,都在动。明明有那么多不容忽视的存在,她的目光却再也找不到憩息地。

  面对百吃不厌的鸡柳,没胃口的感觉却破天荒地出现了,还不是因为负面情绪的反向力,而是……她忽然有点丧失了对原也的判知,模糊不清的感觉将她围剿,甚至有一点失重。她坐在桌前,好像坐在夜海航行的船底,沉浮不定。
  她好像总是在……
  自以为是地曲解他。

  原也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吧。
  只是一些审时度势的帮助,一些细致妥帖的礼数,一些有因有果的交互。

  她回到教室里,心情轻袅袅扑灵灵,海上升起了太阳,烁金粼粼。

  春早如芒在背,手脚都无法自然摆动,喉咙微堵,好像卡了粒水果味硬糖,弥散着甜意,却也不上不下的,就像现在的自己,无处安放,也无法顺畅地启齿。

  于是心一横,将别在背后的垃圾袋慢慢坠放回身侧:“里面有我用过的……姨妈巾。”
  原也完全没料想到这茬。
  被女生别扭的坦诚打了个措手不及。

  下一秒,少年错愕地睁大了双眼。
  锈迹斑驳的门板像一片半掩的古旧扉页,故事里的公主探出头来。
  微弱的光线里,她看起来水灵灵的,眼睛是宝石,头发是绸缎,皮肤是洁净的雪。
  如被扼紧。
  男生喉结用力地滑动,该他说话了,却做不到,艰难如斯。
  如果眼神能言语,那一定是疯狂跳动的字节,就像电脑屏幕里彻底乱掉的编程界面。

  却开始在心里爆粗谴责自己,他承认,他有些卑劣,蓄意博取她的关注与同情,那是他这些年来深入骨髓的本能般的为人处世。他深知自己由内而外的优势,也清楚怎么以最快捷也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捕获他人的好感;他也承认,就是要把那盆花朵那张照片当引线,与她说上话,聊几句天,来滋养和消磨这个干枯的下午。
  但他完全没想到她会亲自过来。

  一时无话。
  雨豆急促地拍打着窗玻璃,四面八方地到来,震颤着整个空间。
  同样的,还有她自己,躯壳是房屋,心跳是雨滴。

  “嗯?”
  她的一个语气词被他的另一个语气词托住,在略微真空的环境里,讯号成功对接。
  他好像用澄净的目光在那里等了她许久。
  等待她栽进湖心,下沉,不断下沉,溺在里边,落不到实处。

//  0卡糖拉丝,又纯又黏,我追求的效果

  她近乎失神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他也慢慢敛平唇线。
  雨打窗沿,风声鼓噪,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响动,唯独女生的发尾在涌荡。
  明镜似平静的湖面,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泊停在彼此的岸边,与世隔绝。

  单独对镜吹头发时,她走神想起今晚的原也,还有他过目难忘的一笑。它就像是记忆深处的银色闪电,甫一想起,总能让她的大脑里恍如白昼。

  凭什么, 你看向他的那一秒他就必须凭空降临在眼前, 他又不是什么可以遥控的电视节目。

  春初珍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能在分秒间冻结和摧毁她所有精心构建的玫瑰花园和玻璃教堂。
  如飓风过境,所有的绚丽景象都被夷为平地。

  众所周知, 糖果是无法单买的,所以那袋仅有一颗派上用场的水果糖, 被原也座位周边的男生们瓜分一空。
  当然, 是原也主动给他们的,发完又坐回去看题。

  不管外人是否理解,在学习方面,她就是有一些花岗岩层般嶙峋皱巴但也坚不可摧的自尊和傲娇,固执地相信自己潜藏着尚未发掘的实力,绝不会轻易认命和屈从。

  童越一走, 屋内顿时由百鸟林变为寂静岭。

  “那好吧,”黄发可惜,又问:“等高三了你还会帮我们代写了吗?”
  女生犹疑着:“应该不了……”
  “不是吧,那我和小林怎么办!”
  女生正视他俩,一本正经:“那你们就做一对苦命鸳鸯。”

她跟姐姐春畅一致, 有着无法声张的青春期。

  “奥数题,专给教育机构供应。”
  春早对此一无所知:“也能卖钱吗?像这里面一样,一份二三十?”
  原也闻言笑了:“可能还不止。”

  原也专心地往手机里复刻她的素材本,也逐字逐句阅读她每一段精美的描写。他的目光骤停在当中某一页上面,“风吹过原野,稚嫩的小草也拗出尘土与砂石,为它涂抹新绿——绿色,一种充满希望的颜色,平静地蔓延开去。无数草叶编织成抛向彼岸的锚,将整片荒野都渡往春天。”,凝视这段话许久,原也退出扫描软件,转而打开相机,静音模式,将这页完整拍摄下来。
  其他都可以出售。
  但春天必须私有。

  春早双臂并拢,摆好正确姿势,将排球和吐槽一并弹回去:“你还在热恋期,能不能专一点?”
  “专一是什么,能吃吗?”童越垫回来,装模作样嚼几下空气:“呸,难吃。”
  她为自己伸冤:“看看怎么了,美丽是大家的。”
  又举手对天,降低声音言之凿凿:“不过你放心,我没看你们家原也,一眼都没有。”

  一道清澈声线倏地从上方涤过,有久晒之后的倦怠,也不乏调侃。
  春早惶然抬头,回眸找去。
  男生带着他长而瘦的影,还有他的声音,从她周体悠哉曳过,不多停留。
  似从后颈部位将她缉拿一秒,又无罪释放。
  但遗留的感觉却能拧紧她心门,让她无所适从。

  这人怎么回事,非要把话讲那么清楚吗?
  她深吸一口气:你上次在她面前明确表态不帮我搞数学, 她有点不高兴的,我怕她误会我们两个说一套做一套, 瞒着她相互偷师。
  信口开河竟然是这么羞耻的事情。

  原也说:如果考到省一,我妈也许能看见。
  春早怔住。
  不是没猜测过原也生母的状况,也想过最糟糕的,天人永隔生死离别的那一种,但现在看来,是她脑子里的狗血撒得太多。
  也可能是原也看起来过于独立和洒脱,常让人忘记他还是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人,也需要一些常人无法剥离的亲情依恋。
  未经他人事,任何安慰都显得干涩,春早慢慢打着字:如果真有那一天,谁都会看见的,大家都会为你欢呼,在古代你可是要簪花骑马游街被围观的。

  春早被这四个字逼问住,盯着莹莹发亮的手机屏幕怔忪片刻,她确定自己答不出,满心矛盾的雀跃和不妥。最后只得斟酌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反、正、不、准、再、送、了。
  发送前,又觉“不准”的说法无故有些撒娇意味,便热着脸将整句删除,变更为严肃规矩的“反正别再送了”。
  传送出去。
  聊天里无反应一分钟。
  倏地跳出一张分外眼熟的炸毛猫表情包:【少管我!!!】

  原也第一时间想转头离开。结果胳膊突地多出一股攥力,本散漫站立的他,被轻而易举地扯进门框,风过,女生利落地横出手臂,撑上门板,动作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又在信封右下角用粉色马克笔画出一个“〇”,不太满意,再往圆圈里添两笔,勾出小爱心线框,涂抹为实心,才将它放入铁盒里。
  想了想,她又将里面有关于原也的物件都标记上类似“印戳”,与自己的那些零碎藏品区分开来。

  这是春早第五次在早读的时候笑出来, 以防同桌发现,她只能把政治课本架得老高, 当做自己的少女心碉堡。
  “公主”这个称谓, 后劲大得出奇,一想到就会思绪纷飞,像离心机上高速旋绕的细糖丝, 很快能凝结成齁人的一大团。

  突地,一只胳膊伸出来,握着手机,屏幕上是循环滚动的手持弹幕,醒目的黑底白字:
  “春早是最棒的。”
  春早一下笑开来。
  片刻,那手收回去,春早手机一振,收到他的消息:看到了吗?
  春早乐不可支,停在窗后给他回复:看到了,谢谢你哦,我的邻居。
  再往外面看,已经换上原也的脸,暮色里,少年半斜过上身,手肘搭窗,不言不语,挑唇看着她。
  春早立刻地鼠般缩回去。
  无法对视。
  无法坚持。
  她怕下一秒的自己就会破音呜咽,然后在他面前露出涕泪横流的丑态。

  春早发出一张握拳表情包:猜拳。
  原也立刻回来一个剪刀手:毫无胜算。

  春早:如果我真的很想跟一个人有来往的话,我应该会主动去敲Ta的门。
  她不敢用“他”,觉得那样太露骨,诱导性暗示性都太强。可发出去后,脸又红了,这可不就是欲盖弥彰的具体表现形式。
  聊天框里没了消息。
  须臾,门板上传来两下指背叩响,她惊得一下从床上撅起,高声:“有什么事吗——”
  “不用开。”男生的嗓音似夜林穿行的风:“只是想敲两下。”
  春早小步挪到门后,手圈住门把,心跳得杂而乱。手机振响,她收到他只能用文字表达的内容:像你说的那样。
  春早拼尽全力克制,才不至于要在门板上咚咚捶两下,发泄喧嚣的喜悦。

  春畅在她圆润小巧的上下唇各画一笔,又收回去,丢包里:“别擦,抿抿。”
  春早莫名地瞪向她。
  “用美色代草率的我弥补一下人家。”

  不敢看他尽在咫尺的手,还有他多半在凝视自己唇部的,认真的双眸。
  起初力道还算温和,或许是那颜色太难处理,后来就逐渐加重,碾压着她唇角,一下一下。只是那一点,小范围的灼烧,不知何故扩散为全身性的烘烤,令人窒息。

 绿灯只剩三秒,少女少男一前一后飞奔过黑白键般的斑马线,晨风里,光乍破,头顶是暮秋湛蓝色的歌。
 作者有话说:
  日漫跑虽迟但到

  下一刻,耳尖忽有凉意,有东西窸而慢地擦过她的头皮与发隙,激出她一身鸡皮疙瘩,手指也在帆布包肩带上拧出皱褶。愕然之后,原也已垂下手,那只因“哗众取宠罪”而提早撤离的发卡,被他猝不及防地归置回原处,再次装点她发丝。好像将她极力藏匿的心事,重新示众,但那个观众,全世界仅此一位,近在咫尺。
  地铁于此刻减速,刹停,窗外的广告牌闪烁不休,春早死盯着上面的LOGO,眨啊眨的。

  等真正贴靠上去,睡意一刹间跑尽,感官全被少年衣服上淡不可闻的洗涤剂香气盈满。她情不自禁地往胳膊深处埋了埋,好像沉进一片蔚蓝色却不会缺氧的海水。她变成轻盈而澄明的水母,在呼吸均匀的张合间,渐而远离地心引力。

  是隔壁女生的消息,她没有接纳他的道歉,也没有指控他的无理。
  简单干脆的五个字,仅只回答他在楼道里气急败坏质问出来的最后一句话:
  「是你不一样」

  饱受约束,畏首畏尾的她能做到吗?
  所以回复这条消息时,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被一团义无反顾又矛盾的酸胀填满了, 她没办法直接坦白:原也,我喜欢你。...
  她只能告诉他, 在她眼里, 他不一样。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是最独特的, 唯一的, 无可替代的。
  这是当下的她,能给出的最勇敢的回答。

  春早一句一句地读下来,脸都要笑麻,再聊下去百分之一百失眠,只能勉力沉下心——好吧,根本无法沉着冷静,那就提前道晚安,强行拉闸,暂停早已失灵疯转的心动旋钮。

  这个早上,春早照旧吃饭,原也照旧出门。
  一切正常。
  也全部失秩,或者可以说,故事翻向新篇章,天地焕然。

  涂文炜决定给他留点偶像包袱,不再知无不言,念起英语课文。
  原也看他:“继续啊。”
  “继续什么?”
  继续八卦。被称作铁板的当事人爱听。

  每到这时,只能把蜜浆般甜稠的思绪倒回去,扣好木盖,强行封藏。

  男生女生并排朝熟悉的巷角走去,板砖路上投映着两道走动间不时相混的影。天边勾月似温良笑眼,静观这人间。

  春早盯着他发来的最后几个字,有没有可能,她现在就在好梦里面了,不然怎么整个人都变成入口即化的汽水糖,轻盈到冒泡,厚重的大豆棉被芯都变成蚕丝或鹅绒质地。她从里面冒出头来透会气,又缩回去,复盘今天的聊天,需要超强的意志力才能不在被窝里像只叼食到蜂蜜曲奇的小仓鼠一样吱叫出来。
  她好喜欢原也啊。
  好喜欢他,超级喜欢他,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么幸福明快的事情,夜晚都像是普照着太阳。真感谢他赋予她,也回应她。

  全神贯注地等到第八节,她屏气转头。
  女生的眼仁霍然张大。
  在那个曾被她窥视过多回,多到无法统计的位置上,高峻出众的少年就闲闲立在那里,风拂动他漆黑的发梢,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遥遥望过来。
  远隔人群,仿若只为这一刻。
  勾动唇角,捕获,或恭候——她转瞬即逝的寸晌目光。

  春早深吸一口气。
  下一刻,再无法回落,心脏似往夜空疾升的焰弹,有异常迅猛的爆破感在她胸腔里震开。
  原也握住了她的手。
  如被电到,春早下意识地想要蜷起指尖,立刻被他从手心的部位抵回去。不容分说地,他的虎口找到她的虎口,手指也扣入她的手指,像两片本就该嵌合的拼图,又像是齿轮,所有神知,所有心绪,在这一刻被激活,开始无声地疯转。
  动作间,无人敢看对方的眼睛。
  男生的手干燥而温热,挤压着她的,被侵占,也被盈满。
  酥麻的眩晕感漫过春早全身。她彻底忘记呼吸的方式,时间静止,世界静止,宇宙静止。
  而他的声音,就在这种全然静止的失重中,不太自在,却坚定清晰地浮出来:
  “这样,”  “绝不会再撇下你。”

  原也轻描淡写:“又不是给你的。存哪不是存,代为保管我之后的旅行经费而已。”
  春早怔愣:“什么旅行经费?”
  他握起她一只手,将钱对折,摁入她手心,连带着她的手一同裹紧,不容许她再挣脱和婉拒。
  这是他的一时兴起,也是他的心意已决。
  少年语气郑重无比,如许诺,似立誓: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我也要去看海。”
  “和你。”

  原也生活中的色彩戛止在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记忆都如同出错的放映机, 反复抽帧,播放着两个镜头,一个是发现妈妈彻底离开的夜晚;还有个是坐在厨房吧台后一根接一根抽烟的原屹,傍晚晦暗,雾气是白色的,缭绕升腾,而男人沉默灰败的脸没在后面,时出时隐。
  最后跳闪为绝望的雪花点。
  世界从此变为黑白色,他也成了幕布之外静观的看众,被封闭在只有他一人的影厅。

  店边往来的人流多少会怪异地打望她一眼,但她专心致志,安谧得像一株湖畔的苇,不关心汲水的雁群,也不在意变幻的天气。
  每回见她,她都给他一种吉卜力动画里会出现的女主角的感觉,勇敢,纯净,莫名的治愈。

  原也的判断没有失误。春早的确是个神奇的药引。住来同个屋檐下后, 在对她周边生态的观察和帮助里,他仿佛也被引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剧集。
  体温, 脉搏, 血流,新的情绪,新的欲望, 新的希望,全都从身体里复苏。

  原也的出现,像往水里扔了颗泡腾片,女生们看戏脸捂嘴偷笑,而位于队首扛旗的宋今安回头,故意嚷嚷:“你谁啊你,不是咱们班的吧?”

  这位临危受命的私人授课老师尽心尽力,会圈出不对的地方,在旁边排上密密麻麻的红字告诉她丢分点,但最后打下的成绩总是龙飞凤舞的,手写体“150”。

  她拣起一张信封,放下,又拿起一张咖啡卡,再放下,还有似曾相识的瓶盖,好像在贬值展出和贩卖她的软肋和自尊。

  “一次也没有。从出生到现在,我没有一秒钟不想摆脱你,远离你。你还记得姐姐大四寒假的时候么,有天晚上,你跟她在客厅吵架。我姐是怎么说你的,她说才不想变成你这样的女人,找个不管事的老公,把孩子当发泄和出口,再过完庸碌的一生。”
  原也错愕地看了眼春早,想扯一扯她胳膊,提醒她冷静下来,不要再讲出更多言不由衷的狠话。
  春早迅速挣开了,力气大得出奇。
  此刻的她,变得像一根纤直透明的试管,彻头彻尾清空,无液质,无反应,谁都别想再往内灌注任何实验用品。

  这一瞬间,原也竟感受到几分余悸和后怕。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浓黑的目光像是碾下来的,流动着高稠度的珍重,疼惜,或者更多,其他。

  他的拇指在她眼下轻轻摩挲,为她拭走泪痕。认真的眼神像在描绘一个温柔的故事。

  他莫名想到了机器人总动员里的Eva,那个饱满的,光洁的,纯白的,酷到不可思议的,从光年以外到来的女机器人,在早已朽败的地球上四处探寻和游走。而他从瓦砾和腐地中探出头,终将倾情于她。
  他们手臂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彼此脸上的笑容也是。
  车流与灯带如星河,他们抓紧彼此,在太空里起舞。
  无视所有秩序,也无视所有人类。

  她是头一个说自己和向敏慎面貌相似的长辈。
  在这之前,他都被所有人默认为父亲的别册和徽章。

  也完全不需要思考,那些被琥珀般的质地包裹着的,美好又伤感的回忆在这一刻溶解了,流淌着,纷沓至来,答案就在其中:
  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
  而那个数字是:42。

他不再跟同学侃笑,不再散漫恣意,下课也很少在走廊露面。从有起伏有情绪的波浪线或叹号变成一道破折或省略,显得过于平静,也过于沉默了。

  天边残存着一星亮色,像踢倒的炭盆里猩红的余温。
  等风起。
  一定能重新跃动出火焰。

  趁姐姐候餐,她走去曾留下过自勉话语的那面明信片墙,想要回顾那日蓬勃而出的冲动,定军心平低谷。
  墙上挂扣的明信片比前年来到时更密集了,层叠错综,像一片与日繁茂的树,不断抽出诗意和梦景的新叶。而曾衔留下彩色羽毛的飞鸟,总能徙回此处,重温往昔歌谣。

  心头似过电,隐有预感浮出,春早忙不迭将旁边那张卡片挑高,查看背面的内容。
  “我会一直陪你到海水变蓝。”
  目及落款那个简单一笔的圆圈时,春早不可置信,心有滚雷过。她下意识回头,目光横扫咖啡馆内每个安谧明亮的角落,每一张人脸,须臾体会过来,也像是被咸涩的海水从头到脚地淹没。

  高考前最后一周的一个夜晚。
  全年级奔走相告,聚拢到走廊里,花圃边,树影下。仿佛自发组织的千人唱诗班,为祷告,为朝圣,朝拜青春的高光和散场。于此刻,于此景,无关黯淡或辉煌,收敛或张扬,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真谛和信仰。

  她僵在他腰腹两侧的胳膊轻轻一动,也拢过去, 交叉到原也背后,扣住他。同样用力。
  两只因故分飞的雁, 终于在南迁的海岛寻回彼此,在交颈相绕中弥补这难以言述的时光。

  天边夏夕似晃漾的金色水波,年轻的少年少女于人流中相拥,像是青春插绘里最动人的一页。
  而匿名投稿人对此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谁懂?

  原也也被炸出笑音:“天,我好开心。”
  他突然有了信仰,因为机缘,机缘让此刻得以开启,发生和呈现。
  春早亦然。
  她极力忍笑,也将停在他心口的手坠下去,圈住他的腰。她也好开心,还很幸福,满足,幸运,愉悦,甘甜……一切溢美之词,似乎都是为这一瞬间而配备。是闪闪亮亮的瀑布,会倾泻而出,兜头而下。

  原也微眯起眼,更改说法:“就当替我保管一份。万一我钥匙丢了,还能找你。”
  结果面前的女生还真是,很会装腔作势,欲擒故纵,吃到葡萄还嫌酸:“我是你的储物间吗?之前的见海基金也是,什么都往我这塞。”

  鞋架上多了双兔子头造型的粉色凉拖鞋,春早偷捂住嘴巴,害怕自己发出六亲不认的大笑。

  原也吻了她。
  一个很草率,很轻微,也很迅疾的吻,毫无征兆,连发生都不那么真切,像是气泡破裂,像一片细小的雪顷刻融化在她唇边,甚至是——都没有亲准位置,只贴到了她的嘴角,以他同样凉而软的唇。
  但依然如过电。
  背脊大片地发麻,腹部也是,末梢神经失序,脚尖都忍不住绷紧。
  两个人的脸都汹涌地红起来。
  春早怔然失语好多秒,才抬手摸住嘴唇:“你……”心脏悬颤到卡壳,无法质询。
  原也静了会,睫毛耷下来,不自然地解释:“我想先问的。”
  他是想先问的,要不要吻别。——这是借口,真实是,他想吻她,不可抑制地想吻她,没有理由,无关一切。
  所以。
  在她回头的那一秒。
  他一个字都等不了。

  终于,男生找出一枚糖果,在她反应过来的一瞬,他咯蹦咯蹦嚼碎,径直走来,迫不及待地,双手捧握住她的脸,吻下来。
  两人的呼吸不约而同地重起来。
  凌乱交织。

  两人并不熟练地交流着,像第一次玩游乐园里的碰碰车,旋转杯。
  磕碰着,晕眩着;生疏但,非常的美妙和美好。有焰火在黑天后接二连三五光十色地迸裂。

  年轻的侵占,就像少将的初征,几乎惦不到别处。
  光是嘴唇,那一点,那一地,都想要反复标记和辗轧,直至真正据为己有。

  那些夙兴夜寐,竭尽全力,也咬碎牙往肚里咽的浩瀚时光,此刻就浓缩在这些微小的字符间:

  本还担心格格不入,现在看来,只能叫作锦上添花。
  那花就像团不朽的赤焰。
  雕饰他,也被他映亮。夕阳下的少年,唇红齿白,永不泯然众人,永远意气风发。

  原也安静两秒,颔首,再颔首,低声吐出几个字:“行,我现在就干自己的事。”
  他歪过身子,凑过去,找到女生嘴唇,吮一下。

  城市灯火似金色的流沙,摆荡的树枝花叶,都从两边往后泻去。仲夏夜风鼓起二人衣衫,

  因为“责任”,因为“身份”,灿亮的人生从此积上一层阴云,灰蒙蒙,只能把女儿当做两盏取暖的烛焰,祈盼着,她们有一天真正化为星辉,稳定升空,照拂到她,也让她重温到久违的明快与慰藉,轻盈如回到少时,再无忧虑。

  春早砸入软塌塌的床褥里,弹坐起身,一脸懵:“你突发什么恶疾?”
  原也立在床边,淡笑且言之有据:“怎么了,提前排练一下怎么把你扔海里的。”

  而春早无心搭理,一边是浓毯般的青山,一边是绢布般的蓝海,她降下车窗,让风彻底灌进来,卷涌她发丝,也卷走眼角的,被风光轻易击溃的泪意。

  房内装潢是全白简约风,不失格调,但也不显清冷,因为全被湿热的海风挤占,帘布翻飞,窗框内涂绘着无尽的夏与无尽的蓝,棕榈晃荡不休。

  火树银花的夜幕,涌荡不绝的潮声,四个明媚的少年少女架起三脚架,定时合影。
  他们把肩而立,灿笑如一,自成风景线,过路的游人都驻足流连,暗叹年轻真好。
  最后场面濒于失控,童越开始跟表演打铁花一样抡臂飞旋一款手持焰火,范围之广如金色的灼热的雪暴,岸滩行人避之不及。

  前两日,气候晴雨不定,但海永远慷慨,只会馈赠来千变万化的美。平静时,它有种能把灵魄吸噬进去的至纯的瓦蓝色,风起流动,就像唱诗班的和音一般抑扬起落;好天有光打下来,海就成了空,里头有亿万颗星在凌凌烁动。
  而到了夜间,海巍峨莫测,起伏似川,深沉如渊。
  春早与原也各执一根甜筒,在夜海边漫步,远方有灯塔,有渔火,而近处的酒吧流淌着笙歌。

  似乎难以中止双方想要继续亲近的欲念和恒心。
  男生滂沱的吻是旷世骤雨,令春早窒息。

  从少年额发滴坠到她唇珠的汗液,她眼角因胀痛渗出的生理性的水汽,还有盈注了整个房间的,汹涌的海风,黏滑的触觉,深水里的缺氧感,两尾在浅滩笨拙探索的鱼。
  它们都与湿咸相关。

  窗外,黑天里的浪,拍打着礁石,一遍遍,一次次,雪沫般被撞碎,再落回去,变回液态的渗流的水。之后风彻底乱了,天海如倒置,旋流般方向尽失,归于不可名状的最深处。

  外面的世界,已是玫瑰色,晕染开,延绵着。
  纯白的海鸟在半空回旋,万物覆油彩,浪漫又静穆。

  “但是,”原也目光渺远了些,似透过雪雾在眺望过往的画面:“天天看你把自己关着,是真的想带你逃跑,就像那个晚上你带我冲出去一样。不知道逃到哪,反正一直跑就好。”
  春早闪动的目光慢慢安宁。
  片晌,她蹲身从地面攥出一只不太规则的雪球,啪一下砸到原也胸口。
  平白无故被打,原也莫名:“干嘛?”
  春早捻去手里的雪珠,又比出剪刀手:“这是一小块白墙,砸掉了,耶。”
  白墙粉粹。
  化为细雪。
  而他们终会在白色海岸般的雪野里奔逸绝尘,自在撒野。

  所有的图片都不陌生,来自她曾经的铁盒小岛——高三前的那个暑假,它曾因意外事故流落到原也手里,又在第二年的夏天物归原主。
  但她完全没料到,原也竟在那一年的有限保管期内,将里面每一张,她曾剪裁收集的风景照都偷偷拍摄保留了下来。
  并找寻到世界各地与之相近契合的地点与风光。
  笑意加深的同时,眼里也飞速涨潮。
  春早视野濛濛,泪光闪烁,不可思议地指向荧幕里一张绣球花攒簇的乡间小屋手绘图:“这是水彩画吧,这都能被你找到差不多的?”

将戒圈套上她的无名指,大小刚好,仿若量身熔锻的一粒恒星,跨越时海和尘雾,以真心摘取,以生命为单位,全宇宙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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